在我八岁那年的夏天,母亲因病住院,父亲陪着去了上海。我和哥哥都被送到乡下外婆家。那时候,我小姨还没出嫁呢,在村小学当老师,放假了,就在生产队记工分。
队里的女孩子们忙着帮大人剐猪草,男孩子们都到树荫底下野去了。外婆怕我一个人在外面玩不安全,让我陪着她。我每天守在堂屋门口,摇着自家编的蒲扇,来回数着葡萄藤上那些青涩的小果子,无聊地打发时间。偶尔让视线迈出大门,对着嫩绿的水田发愣,不知小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小姨总是一边做饭一边跟外婆说着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,我就可以趁天还亮着,偷偷出去玩一会。
溜出了两边开着粉色、紫色凤仙花的后门,轻轻踩在突出地面的竹根上,穿过一片翠翠的小竹林,就到了一个水汪子边上。因为整个生产队沿着汪边展开,水面圆而宽阔,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里,大人们觉着好看,就把这片水称作“天汪”。水岸边漫过脚背的青草,泛白的根伸展进水里,与菱的茎交织着,任由小鱼儿穿梭玩耍。我习惯坐在水边的石板上,那是小姨每天洗菜淘米的地方。石板一阶阶铺进水里,大大小小的螺蛳吸附在水中的石板边上,青苔细密的茎叶随着水波左右摇摆。从水面飘过来夏日的微风,裹挟着远处蒲叶的清香,柔柔的、爽爽的,没了一丝暑气。已经过了洗涮的时间,四周很静,没有人声,没有鸟噪,偶尔有青蛙跳进水里的“扑通”声惊散了觅食的小鱼群。这就是队里九十多户人家赖以生存的天汪。每天洗衣、挑水、捉鱼、放鸭,一切都在自然地延续,没有人发现水的慷慨,没有人感激大自然的恩惠,更没有人想过假如有一天失去了她会怎样。小孩子没有生存的喜与忧,我常常痴痴地坐在岸边,凝视着远远近近的水色,把对父母的牵挂悄悄地倾泄进清澈的汪底,直到天边渐渐暗下来。
那年夏天,我看得最多的,是天汪边上那团火一样的夕阳,也最喜欢水面上粼粼的红光,还特意让母亲从上海买回来一件阳红色的确良衬衫穿。那是我童年最孤独,也是记忆最深的一段时光,不懂得去思考水的博大深遂,更无从知道水早已经成为感悟人生哲理的媒介。去年春天,随父母回乡给外公外婆扫墓,又看见了天汪。还是一样的清澈,一样的水色,而我已是人到中年。伫立水边,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,多少年来,也游览过几处山水名胜,总觉得少了些天汪的谦逊、质朴和宁静。
天汪,一个外乡人从不曾听说过的名字,她是我的启蒙老师。包容万物而淡然处世,默默担当却不言索取。村里的小学校从没有教过“上善若水”,而天汪在不经意间用上善之德浸润了与她相依相伴的每一个生命。家乡年过四十的女人,眼角新添的、细细的纹,如微风中的一潭静水:平静、写在脸上,深流、涌在心底。